数以万计水库河渠,荡漾着''三届人''几多芳华?

时间:2023-09-06 07:17:51

(前语:印象中,先有老三届的概念,后才有新三届。老三届特指66、67、68三届高中生,后有人把这三年的初中生也归入这一范畴。因为这六届学生的命运受文革影响最直接,但受影响的何止六届,于是,这个概念又湮迹到十年文革时期受影响的所有年轻人。新三届特指恢复高考后的77、78、79三届,当然包括幸运者和欠幸运者。两种提法,实际上是历史聚焦镜在同一群体上的移推,既然如此,本文叙事,索兴两个三届并提)

我们老三届新三届人,有回乡青年,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,也有其它原因来到农村的,大家都曾是新中国第一代农民。第一代农民为共和国奠基,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,其中包括用镢头、锨、扁担、土簊、钢钎和锤头,在祖国的大地上,建造了星罗棋布的水库,挖疏出纵横交织的河渠……

务农十余年的我,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。

第一代农民记工分方式,完成了共和国水利宏伟布局

我国至今共有九万多座水库,其中95%是第一代农民不向国家领取任何报酬建成的;我国内陆有成千上万条河渠,其中绝大多数也都由第一代农民以生产队记工分方式开凿疏浚的——年轻的朋友初一听,哇塞,你骗人!

真的不骗你,中国的第一代农民,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三十年,不拿国家一分钱,为共和国造了近九万座水库,并治黄、治淮、治海河,开挖和疏浚了数不清的河渠(红旗渠是其中一例),把共和国的水利,修理得整整有条,涣然一新,没有向国家要过任何报酬。不信,请去查一查水利部的权威文件。

这种伟大的奇迹,只有中国才会出现,且只出现在新中国的初期——百废待兴,自力更生,艰苦奋斗时期。

(人山人海的水库工地)

有人说,农民没向国家要一分报酬?生产队不是给工分了吗?年轻的朋友,您可能不了解历史,当年的生产队都是依靠有限的土地自己刨食的,刨来的食凭工分分配,总工分高,每个工分分配值就低。农民用稀释自己锅里食的方式,完成了重整河山的巨大任务。以我们生产队为例,由于造水库挖河道的基建工太多,年底的工分值,被降低至5角、3角,甚至更低……

又有人说,兴修水库目的是防止农业水旱灾害,是农民为自身福利而苦。此话只对了一半:当年农民举全国之力重整河山,是既为己又为国。水利建设是延续世世代代的利国利民。现在城市生活供水,工业供水、发电、交通、旅游、养殖,哪一样与当年水利建设无关?

1949年前,中国只有二千多座水库。建国后,中国的水库总数为九万五千多座,其中95%以上为五十、六十、七十年代所建。这三十年间,共建水库近九万座,其中大型水库三百多座,中型水库四千多座,小型水库八万余座。这些水库中,土石大坝的又占95%以上。

土石大坝,意味着都是农民以肩挑背扛的方式筑就的,扁担、土簊、镢头、钢钎、锤,是他们基本的劳动工具。你见过当年的水库工地吗,真的是人山人海,他们硬是用最原始的工具,发扬愚公精神,筑起一座座大坝。中国农民,就这样惊人,这样伟大!

除了修水库,中国第一代农民在建国后还开始了以治黄、治淮、治海河为标志性工程,对祖国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所有河流进行河堤修缮、河道(渠道)开凿、疏浚清淤。这些伟大的工程也都是以记工分的方式完成的。记工分,意味着农民是自己代国家给自己发报酬,世界上哪个国家做得到?

每年农忙一结束,农民们扛起铺盖,自带食粮,浩浩荡荡去水库工地和河道治理工地,用简陋的工具,象蚂蚁啃山一样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硬是造起了一座座大坝,挖出或疏浚了一道道河流。须知当年的大多数农民,是在温饱尚未解决的状态下完成这些宏伟工程的。他们召之即来,工期结束又都空手而归,充其量是生产队记工簿上多了几个工分而已。

请记住:这就是建国初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代农民!

童年记忆中,大规模建水库始于1958年

我老家一边靠山,一边靠田,造水库是在1958年冬天开始的。那年我才8岁,记得滴水成冰寒风怒号的寒冬,每天天不亮出工号声响起——那个时候讲究军事化,全公社各村用的是军号——在黎明前的村子里久久回荡。

吹头遍号,母亲就抢时间先把我们拖出被窝穿好衣服(因为她怕天亮后我们自己穿不好),然后把睡意朦胧的我们,再塞回被窝里。当第二遍号响起,大人们便拿起门后的担钩和土簊,顶着晨星,匆匆向水库工地赶去。

我们兄妹4人,我最大,下面还有两个妹妹,一个弟弟,分别是6岁、4岁和2岁,有时候被穿衣折腾醒了后,再也睡不着,望着窗外黑古咙咚的天,听着拍打着窗棂的寒风,吓得睡不着——我先起来,领着弟妹只能互相看着哭,恐惧地在屋里等天亮——这是造水库对我上的第一课。

我们读书的小学,刚好位于水库工地不远处,放学后,同学们总会结伴去工地看热闹。我们亲眼看到,位于水库底和水库坝外的两个尼姑庵被拆掉,尼姑们去向不得而知。最使我们惊怕的是,被取土的山坡上,坟墓都被掘开,有主的将骸骨移走,无主的,森森白骨被拋于荒野,骷髅遍地,使人骇怕得不敢近去——山坡上的土,被如潮的人流挑往大坝。大坝上,夯歌此起彼伏,唱的多为临时起意的信口胡诌,多为善意的相互调侃,但我们人小,听不出可笑之处,只能从人们的哄笑中,感觉出领夯歌者没有恶意……

那个时候,大概正规的工程技术人才缺乏,小型水库工程负责人多由农民中稍有知识的人担任,没有工程监管部门的资质证书,这也许与当时大跃进敢想敢干的氛围有关,当时我们家乡建造水库,工程师叫谢开洪,是嘉溪村的一个知识农民,稍懂点土木工程知识,于是被公社聘来负责水库建造的工程设计与监管。水库完工后,他的名字被刻在启闭室水库建造记事的石碑上:工程师谢开洪。

造我们家乡的水库,最可惜的是,有人提议用牛车运土,那时没有橡胶车轮(中国当时工业实在太落后,乡村的人力车,鲜有橡胶轮胎的),于是有人建议用木轮,一声令下(当时刮命令风),山上数十上百年的松树,顷刻间纷纷被斫倒,造成木轮车,各生产队的牛,也汇集到水库工地。但牛车运土,木轮易折,工效不高,折腾了几天,坏木轮堆成小山,牛们被遣返,恢复人工肩挑……

最有趣的是下雨天,水库工地不能劳动,民工们被集中起来,组织想象共产主义(大概算是政治学习),要求大家说说共产主义生活,有人说每天吃白米饭,有人说像工人一样也有星期天……某个民工突发奇想,说: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! 好,主持人一拍大腿,说他说得最到位。

于是,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,成了当时农民所向往的共产主义生活情景——因为当时的农村,大多是独层砖瓦屋、土墙屋、草屋,电灯是城市生活的象征,电话更是农民难以想象的。现在居然能把生活想象到这种水平,也算是石破天惊了。

从那时起,这句话成了人们向往共产主义美好生活的经典,老师在课堂上教育我们,共产主义生活就是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……

两年后,我家乡的第一座小型水库建成,因为水库坐落在灵峰山下,故名灵峰水库,归公社所有,利益全公社共享。

(灵峰水库,库底还淹没着一个庵)

灵峰水库在建成后的第二年,因遇特大暴雨,大坝溃了,好在水库不大,蓄水量小,没有给地方造成大灾难,但我亲眼看到,浑浊的黄水,在家乡的道路上恣意地横冲直撞,水漫过小腿,但不久就退下去了。事后,有人调侃说:这水库是谢开洪负责建的,开洪开洪,总会开一次洪。有人调侃得更诙谐:谢谢开洪!

1959至1961年,正好是我国粮食最困难的时候,人人半饥半饱,但全公社的民工照常早出晚归建水库。记得1960年,我叔叔长期在外建水库,只农忙才回来。到了腊月三十,叔叔终于回家了,解开铺盖卷,拿出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包,激动地解开,说:工地奖励每个民工三斤年糕,我们过年吃年糕!奶奶和我开心得不得了……

1965年以后,三届人也加入了水利建设的大军

老三届新三届人加入第一代农民行列大多在1964年以后,那个时候中国的水利建设方兴未艾,他们以回乡青年、知识青年、城市精减人口或下放之家子女的身份,纷纷加入这支建设大军。

1964年我辍学了,第二年正式成为农民。十几年中,农闲时先后参与灵峰水库、新路岙水库和城湾水库的建造。灵峰水库主要是溃坝后的修复加固,新路岙水库建成于1961年,我参加的主要是大坝的升高和加宽,而城湾水库则完全是在1970年才开始建造的,从挖坝基开始,直到水库建成,先后五六年,农闲时节我们生产队有一半劳动力,就在这个水库工地上。

工地上,活跃着一批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进行着勘测、丈量、计算土方石方,在显眼的山坡或陡峭的岩石上用石灰水刷写巨幅标语……年轻的音容笑貌,至今仍镌刻在我的记忆中,我敢说,他们大多是老三届新三届人。

记得当年新路岙水库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,尤其是此起彼应的打夯歌,历历在耳:太白山,高又高,山下就是新路岙;新路岙,水库造,年年多种连作稻;连作稻,产量高,家家户户捣年糕;……领夯歌的是位年轻人,我估计是有文化的老三届,否则夯歌何能如此押韵?

(新路岙水库,现被誉为北仑明珠之一,1965年后由老三届人管理)

我挑着土箕泥担,穿梭于人流中。寒风凛冽的工地上,红旗猎猎,热火朝天,有的农民挑得热汗涔涔,甚至有人只穿一件衬衣,从周边山上,挑着挖下来的泥,一担一担往大坝倒,喊声如潮,人流如蚁……

当时为了防止出工不出力,一开始,对劳动定额采用个人竹筹计数法,农民每挑一担土,站在路边专发竹签子的人发给一枚筹子,但超额了没有奖金,只予以表扬。农民只要脸上有光,比拿到奖金更开心,每天比超额了多少。再后来,水库工地多以人力车拉泥运石,以生产队完成的土方石方计额,由水库工程管理人员对挑到大坝上堆出来的土堆石堆,量出长、宽、高。发竹筹或量土方、石方都是为了记录这个生产队在建库中,分摊下来的任务完成得如何。完成了就可以回去,待新指标分配下来后再上工地,一轮一轮,周而复始。

当年的建库,也常出现骇人听闻的工伤惨案。七十年代初,城湾水库大坝是用履带重型拖拉机压土的。拖拉机在大坝上一次次往返,日夜反复碾压,轰鸣声不绝于耳,驾驶员十分疲惫。随着大坝渐高,与旁边的深涧落差很大,某天夜里夜间作业,因为拖拉机的灯光照明有死角盲区,在碾压大坝临近深涧的边沿区域时,拖拉机手连机带人坠下涧底,拖拉机手摔昏后压于履带下面,而拖拉机倾翻着没有熄火,履带照常转动,人被卷入履带,被搅碾到油尽机停,直到天亮才被发现。这个惨剧,闻听后使我索索发抖。当时,胆大的农民,还凑近去看过,血肉模糊的现场,惨状不忍猝言。当年的拖拉机手,据说是个高中毕业生,新婚不久,依年龄推断,就是我们老三届中的一员。

在当年建水库凿河渠战天斗地中,惨案频频。农民们凿山放炮,误炸而亡的有几多,因取土而造成塌方滑坡被压死的有几多,他们有多少是老三届人,都无法统计。他们当年风华正茂,却为治理祖国山河过早献出了生命,过早退出新三届人行列。

(城湾水库,也被誉为北仑明珠之一。当年工程由老三届人主导)

从1958年以来,宁波地区共建成124个水库(其中大型的6座,中型的26座)。光是我家乡北仑区,就有34座,其中新路水库和城湾水库是中型级的,都被誉为北仑明珠。当年的小型水库一般由当时的公社(现在称乡)成立水库指挥部,组织全社力量建造,费用公摊,水库造成后利益共享。中型或大型水库一般由数个公社或数个县联合建造,联合指挥部调集各公社或各县力量,人财物统一调度,数年如一日,建库不止,直到完工。这些水库,当年都是为了抗旱蓄水而建,现在大多已起到供能发电、水产养殖、抗旱蓄水、供应城市生活和工业用水,以及旅游观光等综合性作用。

除了修水库,十年务农中也记不清参与了多少次开河挖浦(疏通海涂)。每次接到通知,卷起铺盖,带足半月或一月食粮,到工地附近的农家,借一个能容数十人打地铺的堂屋,地上铺好干稻草(防潮寒),然后成排摊开被褥,白天在工地拚尽全力完成挑土任务,晚上疲惫不堪地在这种地铺上沉沉睡去。

我记得那些年我最开心的,是下雨,因为下雨泥糊,不能干活,只能等天晴土干才能重新开始。每每听着屋檐的雨点声,我们懒慵地卧躺在地铺上,舒展着酸痛的筋骨,感恩老天在体谅自己。

冬季,掏河工地上,结着薄冰,赤着脚,挑着一担担淤泥,装泥的土箕沾满了湿泥,倒也倒不尽,连空土箕往往也几十斤重,装满泥就一二百斤,一天数百个来回,累啊!

(北仑人工开凿的梅山大河,从设计到施工都有老三届人参与)

六七十年代,农忙一过,秋风乍起,修水库、凿河道的指令就一级一级下达了,生产队只留守部分劳力打理田间农活,其余的,背上铺盖和食粮,两个担钩在胸前一扎,斜挎着扁担象背着枪,浩浩荡荡出门去。队伍与队伍在路上相遇,对方队伍中年轻人中,肯定有不少老三届新三届人,但相互打听的是:你们是哪里的,去做水库还是挖河?这种景观,数十年间,从未间断。

修水库、掏河,一般每年在秋冬两季为主,农民们像军队打仗一样,一批人回来休整了,另一批人又到了工地……

数十年,谁能组织起来?谁能坚持下去?唯有在中国!正是四十年前亿万不知疲倦的第一代农民,才成就了今天共和国水利建设伟业!

也许,这是当年历史赋予他们义不容辞的使命,当年的其中一员——老三届、新三届,有的至今身上可能还留着创伤,但相信任何人回忆这段岁月,心里涌起的,虽有些许历史悲凉,但主要的是由衷地自豪。

谨以以上的回忆,怀念当年筑水库,挖河渠中与我同一生产大队相处甚密的老三届新三届,但这些人现在已各奔东西,大多失联,他们是:张佐治(知青)、张仿治(知青)、方康恒、方彝立(知青)、方彝吉(知青)、方彝喆(知青)、方菊玲(知青)、方铁亭(知青)、王小财(知青)、任依康(知青)、张孝渔(知青)、董胜利(知青)、王华义……这些人,有的77年以后考上了大学,有的返城,有的出国,也有的不幸早逝。除了以上相熟的,还有更多的回乡青年,本属老三届新三届,他们在农村,有的成了干部或企业家,但更多的,已同化于农民,在精神层面对老三届新三届的概念完全陌生,已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时代洪流中。

2023年1月29日

(后续的话:写本文时,一个痛点老是困扰着我,那就是1975河南驻马店板桥水库溃坝造成的巨大灾难。板桥水库建造起始于1951年,建成于1956年,于1975年发生溃坝,酿成令人痛心的结果。但我想,这不应该作为否定新中国前三十年水利建设巨大成就的理由,更不应成为否定我国第一代农民重整山河的巨大贡献。因为河南的板桥水库溃坝,有三个重要原因,一是当年囿于技术人才和资金缺乏,建造质量难免低劣;二是当年建造水库指导思想单一,只考虑蓄水不考虑泄洪,且后期对泄洪设施管理不善,危急关头官僚主义严重,延误泄洪时机;三是当年7.31台风行踪诡秘,几乎是偷袭了河南驻马店地区,使水库建造前只根据有限的水文资料,所评估的千年一遇的特大暴雨相形见拙,雨量超过所评估的三倍,五天间降雨3200毫米——当然,事先评估失误这也属人为失误。三个原因,后两个更重要,因为全国其它地方的某些水库,也存在质量问题,因为管理严格,防患未然,后来都进行了整修加固,现都已无大虞。又,河南板桥水库的建造,早于老三届新三届融入新中国的治山治水,于是,我还是决定写下以上拙文,以志老三届新三届人在这个领域付出的芳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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